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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/09/28 作者:  謝宇程

張彥文情殺案至今好幾天,大部分的媒體報導,都將這位年輕人描繪成這樣的形貌:他一路順遂,屬於「人生勝利組」,因此蠻橫驕傲,發展出變態式的暴力控制欲,一遇感情的挫折,就失控殺人,當街瀆屍。

很不幸地,以上解讀大部分可能只是偏狹的判斷。如果上述解讀並不準確,因而發生的批判、反應、行動,也可能都是作白工,無益改善任何事情。

其中關鍵的錯誤在於:張彥文的人生,在他自己的感受理解之中,是春風得意不可一世的勝利者,還是努力掩藏,但已經長期焦慮自卑的「步向失敗者」?事實上,極可能是後者,而這和他犯下情殺案是非常相關的。

回顧張彥文的少年歲月,確實,他春風得意過。考上建中,好像了不起;進了台大,好像很不錯,再讀台大研究所,好像前途一片光明。難道不是嗎?

但仔細一看,張彥文在台大土木系碩士之後他做的選擇是:進會計師事務所。奇怪,土木系的教育,似乎和會計相當遙遠。這意味著什麼?

這意味著他大學和研究所,很可能是出現了許多年輕人的通病:科系亂選,沒興趣卻硬著頭皮讀,讀不出個所以然,也沒方向感,再補個碩士求心安。他從18歲到24歲,在台大投入人生黃金的6年之後,他發現一件事:土木這行他不願意走下去;幾年來的努力及時間投資可能錯了。

他對過去的關鍵決策極為失望,到一個地步,他徹底放棄一切投資與積累,投入一個完全相異的領域:會計,從最低階做起,從頭學那些會計系大學生早已熟悉的知識。

熟悉四大事務所的人知道,沒有會計師資格的基層從業人員,工作辛苦程度極為驚人。他們平均周休不到一日,忙季可能數個月極少休假,每天上班15個小時不是少見的事,被主管、被客戶施加壓力極大,而他現在月薪4萬出頭。

而張彥文面對什麼樣的未來呢?他第四年之後,面對著升副理的關卡,沒有升遷,他的薪水調升空間不大,而同事間競爭激烈,多數有比他更好的基礎。要往外跳槽到別的公司的會計職缺,不好意思,產業環境使然,他的薪水只會更少。

留在事務所要出頭,張彥文只有考會計師一途。要參加會計師考試,其資格中包括許多大學學分,張彥文若(其實很可能)大部分都沒修過,他還要想辦法進學分班補修。而會計師極難考,台大會計系所畢業後,都可能要補習,加考兩三年才通過,他要考幾年?

張彥文4年前把人生6年重要積累割捨,現在過得極為辛苦,未來前途茫茫。而他一向被視為勝利者,他在每張相片中,頭還是仰得很高。所以,當他交往到一個漂亮可人的女友,對他內心而言,可能是漂流大海中抓到一根浮木,能撐起他的自尊與快樂的最後一絲希望。

也 因此,他辛辛苦苦存下的錢,原本可能是用來做為考照基金(花大錢補習、停職讀書備戰都是常見的),在半年的交往期之中全都投在女友身上。而這根浮木,最終 仍從指縫溜走。可能已經很多年,張彥文不曾感受過「我是天之驕子」的快意,反而是不斷被打擊,不斷失去希望,不斷被逼到牆角,不斷感到挫敗、被命運欺騙嘲 弄。

如果以上描述,比較接近張彥文人生體會到的經歷,當他發狂殺人的時候,內心的對話很可能不是:「我是勝利者,不能違逆我」,而是「我已經失敗到沒什麼好在乎了,我恨這個世界」。他不顧一切,很可能是因為他感到世界上已無所顧惜。

將犯錯的人塑造成變態,然後責罵追打,藉以感受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,這是很快意而且容易的事,但無益預防再次發生。以張彥文的真實處境看來,他需要的並不見得是更多的道德規訓、品格教誨、情緒管理課程。

也許多年前張彥文需要的,是在選擇、規劃之前,有更多準備機會,例如像美國一樣延後分流,更多自由選修,例如像歐洲一樣的壯遊強化歷練、拓展深刻理解。

也 許這幾年張彥文所需要的,是這個社會不要再給自己,給年輕人幻象,以為走到哪一步就能成為人生勝利者,不要再錯誤地去認定被貼了什麼標籤就成為菁英,誰有 比別人更接近成功,或有更大的責任要(假裝)成功。(作者為作家,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碩士,目前專注於探討教育/專業/產業之間的關係,著有《做自己的教育部長》一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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